旅途上的陌生人

​紫薯

​​出门在外，人在旅途，在享受大自然美景的同时，路遇知己也是一件愉快的经历。我们夫妇热爱户外活动，多年来去过美国西海岸无数的大大小小的国家公园、州立公园，以及众多无名的自然景观。在徒步道上也遇到无数游客，他们多是健康阳光、热情友善又热爱大自然的知音。初识陌生，一旦开聊，共同的兴趣立刻把陌生人之间的距离拉近有如朋友。互相再分享一下旅途经验，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实在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可是，旅途上风云难料，路长人杂。朋友 – 如果你遇人不淑，他们的言行冒犯了你，让你不爽，你会如何对待呢？你是针锋相对，寸土不让，还是忍让克制，委曲求全呢？让我来分享一个旅途上发生的故事。这个出乎预料的经历令我们感叹 - 我们无法选择旅途上遇到的人或预料发生的事，可是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态度，进而控制事态发展的轨迹，也许最终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刚过去的五月中，我们驾着我们的‘大奔’房车在美国西部的犹他州游玩。走走停停共十天，行程达一千九百英里。基本是每天去一个新的景点，每晚停一个不同的营地。这次旅行我们制定的是‘没有计划’的计划，也即没有预订任何营地，行云野鹤般的，兴致所至，随行随停。​

​话说行程第三天，我们一早就离开了Bryce Canyon的营地驶向Capitol Reef。12号公路是一条风景线路（Scenic Route），沿路随处可见犹他州特有的地貌 – 红土、层岩和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沟壑。蓝天、白云、红土、绿树，一幅幅调色板似的美景随处扑入眼帘令人目不暇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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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中午，我们已经在旷无人烟的12号公路上开了约三、四个小时。正在寻思在哪里休息一下，忽然发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边、山峦之间居然有一间咖啡屋！基娃咖啡屋（Kiva Coffee）建在山谷旁的巨石之上。矮矮的单层建筑完全是原木和大面玻璃构成，深红的原木色使得整个建筑完美融入周围地形，难怪没有路标的话从路上是完全看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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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着山谷对面的景色，喝着现磨的咖啡，又能免费上网，非常惬意。我们便顺便在TripAdvisor网上搜搜附近有什么好玩的。意外发现几英里之外便有个名胜 – 小牛溪下游瀑布（Lower Calf Creek Fall）。网上说，这不仅是一条远近著名的徒步路线，而且小牛溪边群山之中有一个房车营地。这个营地属于‘原始’设施的（primitive camping），即无电、无水、无信号。呵呵，想寻找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合适的呢！这个意外发现让我们喜出望外，于是果断决定到小牛溪营地过夜。

​离开基娃咖啡屋时，顺便在停车场边买了一捆柴火用来晚上烧篝火。一捆捆的柴火堆在那里，没有人看管，只是边上放了一个收费盒子，让顾客自己付款取货。这在我们居住的大城市里可能吗？！感叹人被信任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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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牛溪安营扎寨住下后，当天下午便沿小牛溪往上游徒步三英里，去看瀑布。这一路确如其他游客的描述，有巨石，有绿树，有小溪，还有瀑布。游人罕至，清幽静谧。我们玩得非常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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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正准备上路继续我们去往Capitol Reef的行程，营地的管理员（Camp Host）芭芭拉过来探望。我们告诉她这里是我们多年来露营过的最安静、最漂亮的房车露营地之一；周边的景观非常别致，我们还会再来的。她听了好高兴，随即很神秘地告诉我们，再往前走约十英里处还有一个徒步路线，是通往小牛溪上游瀑布（Upper Calf Creek Fall）的。这个路线因为没有路标，绝大多数游客并不知道这个去处，所以人迹罕见，成了本地的一个‘秘密’。得知这样一个信息我们又是喜出望外，再三感谢芭芭拉后就上路了。

果然去小牛溪上游瀑布的路不好找。等我们隐约看到芭芭拉说的用石头搭的路标时‘大奔’已经飞奔而过。赶紧掉头，弯进一条不起眼的土路，一路颠簸开了十分钟才到尽头的一个不算正规的停车场。停车场很空旷，只有两辆貌似在此过夜的房车。随便找了个空位便把车停下，却没料到停车时的一个小插曲差点把我们的玩兴搅黄。这段沮丧的故事有待文尾解释，眼下先捡开心的说完。

​与小牛溪下游瀑布的布满青绿植被的幽静小路相比，通往上游瀑布的这段路更多的是在大片的花岗岩上走过。‘路边’鲜有高大的树木，多是岩缝间勉强却顽强地生长的小花小草和低矮的灌木。这段徒步路径也因为人迹罕至而缺乏明显的足迹，路线完全依赖由先驱者每隔几十公尺用石块搭出的标志指引方向。真心感谢前人的付出！在这个偏僻无人又没有信号的地方，如果走失将是多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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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英里的路程在走走停停东张西望中很快就到头了。小路的尽头迎面一堵巨石，五花的岩壁上小牛溪瀑布轰然而下。在汗流浃背地走完大片的荒寂之地抵达这里，眼前忽然一片葱绿，一阵凉风带着四溅水花吹来，疲乏立刻吹得无影无踪。我们在水潭前坐下，喝喝水，歇歇腿，再拍些照，随后便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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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瀑布的路上没有见到任何其他游客。可是在回程上走出不远便遇到早上已经打过交道的一对德国夫妇马克和丽莎，他们正坐在路边休息。第二次见到我们，这对陌生人似乎非常高兴，好像几个小时前我们之间发生的摩擦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不愉快。诧异之余，我们也乘着大好心情停下与他们交谈。我们问马克夫妇是否从德国来。他们说是的，现在退休了，出来周游世界。一打开话匣子他们夫妇就争先恐后地跟我们描述他们的探险经历。

原来马克和丽莎是把自己的房车从德国海运到阿根廷的，然后从南美开始驾着房车穿越美洲大陆一路向北，一个地区一个国家地玩，至今已经在路上四年了！我们非常惊讶他们一对夫妇有这样的爱好和勇气，在一片人生地不熟的他乡自由自在地游玩。路上四年，住在小小的房车里，没有家中的舒适和方便，这是多不容易啊！马克说，他们热爱在路上在野外的生活。欧洲的拥挤和吵杂也让他们分外享受美国的广袤的山林乡间。我们又好奇地问，在路上没有麻烦吗，车子出了故障怎么办。他们似乎毫不在意这些，抛锚在异乡对他们来说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马克说他们曾经在墨西哥修过车，又便宜又快质量又好。那里的工人敢想敢干，敲敲打打一切搞定。丽莎更是热情地向我们推荐欧洲的房车旅游经验。她建议我们把房车运到欧洲，可以全欧旅游。她说欧洲的房车营地虽然不如美国发达，但是也遍布全欧，是旅游的最好选择。我们听了非常兴奋。以前从未想过把房车开到美国之外，总是觉得在陌生的异国他乡有太多的不定因素甚至危险。可是看到马克和丽莎，还有路上常常遇到的操着各种口音的外国人，他们驾着房车周游美国，自由自在。为什么我们不能去他们的国家呢？我们越聊越投机，畅谈各地的人情与风土。临别，我们跟他们分享我们南加州的名胜去处，他们也告诉我们附近还有一个不可错过的景点，Burr Trail，那里的山谷以两边布满彩色矿石而著名。这又是一条珍贵信息，我们又喜出望外了！我们高高兴兴地跟这对旅途上遇到的陌生人握手告别，互道郑重。

告别了马克和丽莎，我们感慨万千。他们是我们去Upper Calf Creek Fall来回四英里路上遇到的唯一的游客。我们刚刚相谈甚欢，好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可是谁又知道，仅仅几个小时前我们之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摩擦，差点闹成敌人一般呢！

​早些时候我们抵达停车场，就近停在了其中一辆挂着德国国旗的房车的左侧空位，这便是马克和丽莎的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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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停稳，便看到马克在他的驾驶座上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走过去礼貌地问了声早上好。马克的脸上毫无笑意，劈头便问我们是否可以挪一挪，停到别处去。我顿时一愣。怎么了？我问。马克说我们挡住他们的太阳和视线了，他们无法欣赏窗外美景。我心里立有不满之意。我说，这是停车场哎，我停的是个空位。他却老实不客气地说，你去其他地方找找，一定还有空位。靠！我们真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霸道的主，直截了当毫不客气地请你走开，只是为了他的视线！我已经从他的房车上醒目的标志‘Germany’得知他来自德国，料定这是个粗鲁无礼的德国佬。我想，这是停车场，我有权力和自由在任何空位停车，我为什么要让！我想告诉他，你一老外不讲道理，不了解美国社会如何互相尊重各人的权利和自由；即便我的房车挡住了你的视线，你也毫无理由让我离开；如果你希望我挪一下，也许客客气气地用询问的方法、用礼貌的态度，也许我不介意离去。也不知怎么了，一肚子的话到嘴边，我居然强忍住了没有发作。心想我为什么跟你一般见识，吵起来无法收拾，还坏了我们的好心情。于是冷冷地说了句，好吧，我走！又加了句，找不到我还会回来的。幸运的是，我们很快又找到了一个理想的空地。停好车，我们随即做起了早饭，喝起了咖啡，很快把刚才的不愉快忘到了脑后。

在山路上告别了马克和丽莎之后，我们随即聊起了刚才的一幕。我们都无法相信马克的一百八十度转变。短短几个小时内，我们看到了马克相反的两面，从粗鲁无礼到热情友好的转变实在太突然，让我们费解。难道是我们错怪他了？马克的蛮不讲理是我们目睹的，我们也委屈求全忍让了。难道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我们的不快？这样的表现是出于语言交流的技术问题，还是性格中固有的蛮横因素？或者是我们很不愿联想到的种族歧视？联想到多位曾经共事过的德国人，我们似乎倾向这样的结论 – 他们都很直率，言谈给人近乎傲慢的印象，不像美国人把对方的感觉看得很重，讲究选择政治正确的方式来打交道。可是，德国人都是这样吗？我们这样把个例推广到整个民族合适吗？

想到这里，我心里不禁一惊。在停车场里对话时我曾在心里鄙夷这个德国人，认为老外如此蛮横，也不看看这是哪里，而我很想义正词严地教训他一通，你那一套在美国行不通！我还想告诉他美国不欢迎他这样的人。回想这种心态，我忽然意识到，我们这些操着外国口音的‘外裔’不是最怕被别人当成外国人歧视吗？我们不是也特别反感别的族裔根据我们的个人行为而给我们定型吗？我在跟马克交流时只想到他的国籍、种族，而不是简简单单地把他看做是个路人。这本身不就是偏见的前提和基础吗？我居然也有这样的思维模式！

尽管我们百思不解，但是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我今天选择退让而不是冲突是明智的。有道是‘小不忍则乱大谋’，‘退一步海阔天空’，再不行，就‘让子弹飞一会儿’再说，呵呵。华人传统文化中的静观其变及忍让处世用在今天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小纠葛时，似乎带来了好人有好报的结果。也许，我们所有人都应该有第二次机会吧。
 

​2017年5月17日，初稿于Canyonlands National Park
2017年5月18日，二稿于Lake Powell， Lone Rock Beach
2017年6月30日，终稿于San Diego

About the author:  紫薯 (pen name) is a long-time San Diego resident.  He is a research scient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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